鸡鸭名家(28)
  • 鸡鸭名家(28)
  • 分类:美文同人
  • 作者:汪曾祺
  • 更新:2024-08-22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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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锁匠有一个很好的百灵。我每次经过他门前时都要看一看。我记得他那个铺子的整个的样子。我记得他的样子。他有妻子老婆,有一个孩子。他家后头

《鸡鸭名家(28)》精彩片段

这个锁匠有一个很好的百灵。我每次经过他门前时都要看一看。我记得他那个铺子的整个的样子。我记得他的样子。他有妻子老婆,有一个孩子。他家后头有个小院子,有一棵树,树长过屋脊,在外头就看得见。……现在,这是他。他就要去枪毙了。他坐在一个柳条篮子里,被两个扛夫抬着,这样子很滑稽。滑稽得教人痛苦。是他!他没有变样子,不,这不是他。他怎么会,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你猜我当时想的什么?我想做皇帝。我想九更天,闻太师,——我想我一点也不能救他。我白着脸站在那里。等门口人滚滚地插进跟在后面的队伍里去,松了,露出了大门,我走进去。我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学校里的空空的教室里,半天半天。一直到听见有人在隔壁弹风琴。我是个孩子!但是别笑我,那个锁匠是个了不得的人,了不得的锁匠。他的铺子,我傍晚经过时特为看了一看,果然,知道是,关上了。当然一定是关了多少日子了,我早就知道,早就听说,早就看见的。然而以前好像这是不可靠的,不真实,不明明白白的,现在,完了,明显的摆在我面前。排门上两道封条,十字交叉,白纸黑字,县政府封,月日,一颗大朱印。有一根柱子有点歪。

他的罪名是跟匪有来往,通匪。跟匪有来往不一定就是通匪。但在我们地方上人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至少愿意他没有两样。他的情形也比较特别一点。……主要是因为他住的地方。他住在简直是城中心,往南往北都没有几步即是闹市和富宅。这简直不得了,给他们的威胁太大了,不等于是匪都住在家里来了?随时就有危险,嘿!他们容不得这么一个大胆的人,而且那么一个聪明人,那么有心眼,机灵。而且,他倒真稳呐,一点都看不出来。看他那样子,哪里像个通匪的人,像个匪呢?(直截指之为匪了。)还怪和气的,怪规规矩矩,说话,待人,哪一样不好好的?天天还都见面呢!——个王八蛋!谁料得到他里头是这么样的险!奸!他们气愤了,他们觉得他顶可恨的是他们被他蒙住了,他们像个三岁孩子似的被人欺负了,他们冤!于是从前对他的好感漫无节制地增高起来,他们简直把他说成了神,什么不可能的,平常绝不有人相信的事情大家全都相信了,临时现抓,越编越多,越编越长,越编越有声有色,委委曲曲,原原本本,一大套变成理由和证据,——杀他!因为,他们不为什么也希望他被杀,希望有人被杀,他们要创造出这么一个人。这回花样翻新,异于往常,有趣。

他是个锁匠。姓王,一般称之为王锁匠,或锁匠小王。从前,他是个挑锁匠担子的。但锁匠担子常常也称为铜匠担子,锁匠也是一种铜匠,而且与真正的铜匠有一部分的工作是相同的简直大部是相同的。所以王锁匠未始不可以称为王铜匠。比如北平市口角有一个矮子铜匠,职业性质与王锁匠全无二致,而人不称之为矮子锁匠称之为矮子铜匠。王锁匠的“锁”字有一点标榜的意思,因为他配锁配得特别好。你见过那种锁匠担子么?长方的两个木箱子,底微阔大,渐上渐小,四边都是梯形。一边一个,挑着时咔——咔,咔——咔的响声,箱子上头有个架子,横挂一长串钥匙之类,互相擦击,发出声音,极有节奏。这种担子跟修洋灯洋伞的,补锅的,锡匠的担子都如同兄弟,有一种渊源,一种亲切的关系,都是小时候常常会让我把急切的脚步放缓,让我嗒焉如有所失,毫无目的跟着他看着他半天的。“补锅,——”丁达达丁,丁达达丁,丁达达丁达达丁达达丁,……有一种特殊响器,很多的精铁长片串在一起,撒开来一起花喇喇放出去,又趁手一带收回来,折成一叠,这有个名字的,叫作什么子,……哎呀,我怎么会又想不起来呢,我都闹不清究竟该往谁的手上搁了。不过锁匠担子常常有的是固定的顿在一处,等人来就教。木箱的一头各有许多小抽屉。我多想把那些小抽屉一个一个地抽出来看看啊。这些小库房里简直是包罗万象,用之不竭。并不乱搁的,每一格都是一定有东西。那每一个锁匠担子都是完全一样的。这一个锁匠跟那个锁匠若是换一副担子用一两天绝对没有问题,没有什么不方便。不,一两天是可以的,多了不成,器物各有不同性格,用惯了自己的用别人的不顺手,不如意。——都是这样,所有的这种担子都有一定的秩序。甚至皮匠担子。我从前以为皮匠担子总是砧子木板乱搁的,才不,刀是刀的地方,锤是锤的地方,麻线,黄蜡猪鬃都占一定角落,甚至篮子上竹架子上夹的上底的牛皮马皮,大大小小,都挨着差不多的层次!顶要紧的是一把大锉。大。锉身有二尺多长,四四方方。一头一个木柄,抓在手上。一头是锉头,木制,圆的,顶头饱出,作球状,套在一个固钉在木箱上的铁环里。锁匠坐在一个马扎子上,坑蚩坑蚩拉那锁。锉钥匙,锁匠,锉别的东西。磨锉金属的声音本来是不大好听的声音,但如果那个锁匠,我不讨厌,我听惯了,而且可以毫不勉强地说,我喜欢。是的,那是沉着痛快,锲而不舍,坚决而持实的声音,一锉下去,拉回来往下再一推,铜屑子灿烂地撒下来,那边,那个东西上一道槽子,生新的一条一条痕迹。锉高一点,低一点,偏一点,侧一点。手里控着的东西转着方向,嘎兹嘎兹,嘎兹嘎兹成了。这是最诚实的,最好的广告。“喂,拿过来试一试。”一把死了的锁,郭达,开了。再试试,锁起来,郭达,开了;郭达,开了。好。因此有多少人少做许多着急的梦了。一年丢了钥匙的倒也不少噢?这些钥匙都到哪里去了呢?锁匠有许多旧钥匙是哪里来的呢?只见人拿了锁来配钥匙,拿了钥匙来配锁的不多吧?锁匠开得的锁多,不一定钥匙,有一根铁丝弯来弯去的大多数锁都不费事。据说一个小偷学习他的行业之前必先学做木匠,瓦匠,懂得房屋路径构造,撬椽子挖洞,爬高走险,还得学两年锁匠。而捉到过好多小偷,说是都是由锁匠出身的。所以,王锁匠的事犯以后,有人说,他在没有“大做”之前一定还摸过几家子。偶尔捞一点外水,并不长做,不在地保面前挂号,手脚紧密,不露破绽,没有人知道。有两笔肥的呢,不然,就坑蚩坑蚩,他就开得起铺子来了?这么多锁匠呢,为什么他们都拉一辈子大锉?——害,你,你叫王锁匠给你配过钥匙没有?哈!你运气!你知道你担了多大的风险啊,他是,什么锁到他手里就听他的话的啊,见过一把锁就忘不了的啊,弹簧弹子德国钢锁都开得开的啊!啧!你***的婊子不害×,——走局。你丢过东西?——没有?——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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