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鸭名家(20)
  • 鸡鸭名家(20)
  • 分类:美文同人
  • 作者:汪曾祺
  • 更新:2024-08-22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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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万年红朱笺招纸贴出来,一早上就川流不息地坐满了人。老板听从友人的建议,请了个南京师傅来做包子煮面,带卖早晚市了。我一去,学着扬州话,跟

《鸡鸭名家(20)》精彩片段

新万年红朱笺招纸贴出来,一早上就川流不息地坐满了人。老板听从友人的建议,请了个南京师傅来做包子煮面,带卖早晚市了。我一去,学着扬州话,跟他道一声:

“恭喜恭喜”。

恭喜他扩充营业,同时我已经看到后面小天井里一个女人坐着拣菜,发髻上一朵双喜绒花。老板拱拱手:

“托福托福,闹着玩的。”

女人不知是谁给说的媒,好像是这条街上一个烟鬼的女儿,时常也看她蓬着头出来买香油腌菜蚊烟香,脸色黄巴巴的,样子平平常常。可是因为年纪还不顶大,拢光了头发,搽了雪花膏,还敷了点胭脂,就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以前没的好处全露了出来。老板看样子很喜欢,不时回头,走过去低低说几句话,让她偏了头,为拈去一片草屑尘丝,他那个手势就比一首情诗还值得一看。老板自己自然也年轻了不少,或者不如说一般人都不免,而实际上一个才四十的人不应便有的老态全借了一个年轻的身体而冲失了。要到这样的年龄大概才真知道如何爱惜女人。

灶下,那个南京师傅集中精神在做包子。他仿佛想把他的热心变成包子的滋味,摘蒂子,刮馅心,那么捏几下,一收嘴子,全按板中节,如一个熟练的舞蹈家或魔术师的手脚。今天是第一天。他忙,没什么工夫想什么,就这个“第一天”一定在他脑子里闪了好多次。这三个字包含的感情很多,他自己一时也分辨不清,大体上都结成了一团希望,就像那个蒸笼冒出来的一阵一阵的热气。听他拍打着包子皮,声音钝钝的,手掌一定很厚!他脑袋剃得光光的,后脑勺子挤成了三四叠,一用力,直扭动。他一身老蓝布衣裤,腰里一条洋面口袋改成的围裙。从上到下,无一处不像一个当行面食店师傅,跟扬州人老板相互映照,很有趣味。

然而不知什么道理,那一顿早点没有留给我什么印象。等的时候太长,而吃的时候太短。我自己也不好,不爱吃猪肝,为什么叫了碗猪肝面加菠菜西红柿!面是“机器面”,没有办法,生意太好,擀面来不及。——是谁给他题了那么几个艺术字?三个月之后这几个字一定浸透了油气的,活该!

不久滇越铁路断了,各处“转进”的战事使好多人的故乡随“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伤感老歌一齐失去。Cynical的习气普遍的增高,而洗衣的钱付得少了,因为旧了破了,破旧了的衣服就去卖了。渺乎其远的希望造成许多浪子。有些人对书本有兴趣,抱残守拙,显得极其孤高。希望既远,他们可看到比希望还远的地方。因为形状褴褛,倒更刺激他们精神的高贵,以作为一种补偿。这是一种斗争,沉默而坚持,在日常的委屈悲愤的世俗感情的摆落中要引接山头地底水泉来灌溉一颗心的滋长,是困苦的。有些失了节,向现实投了降,做起生意起来了,由微渐著,虽无大手笔,但以玩票姿态转而下海,不失为一个“名家”局面。后一种人数目极少。正因为少,故在校中行动常一望而可指出。这才是一个开始,唯足以启发往后的不正常。本来战争的另一名词即不正常。这点不正常就直接影响绿杨饭店的营业。——现在,绿杨饭店已经为人耳熟,代替原来的“扬州人”。在它开张了,又扩充了时候,绿杨饭店是一个名词。一个名词仿佛可有可无的。而现在绿杨饭店成了一个实体,店的一切与它的招牌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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